对话江南 | 艺术家孟昌明:在温婉的江南和迅疾的世界

2023-08-05 17:05:37

孟昌明美术馆坐落在灵岩山下、木渎古镇旁,那是《姑苏繁华图》的起点。

2010年,旅居美国20多年的艺术家孟昌明来到苏州,在沧浪亭外、乌鹊桥边开了一爿昌明文房。像他多年以前去北方、去西藏、去海外一样,这是他寻求自我突破的又一次出发——是归来,也是重新出发。在苏州这十多年,孟昌明画画、办展、写作、研究秦汉碑刻,他研究八大山人、黄宾虹,学习马蒂斯、毕加索,他用中国画的笔墨线条,探索艺术的各种可能性。


【资料图】

2017年,孟昌明美术馆在灵岩山下的一箭河文创园成立,馆内陈列着孟昌明历年来的绘画和书法作品,还设立了碑学研究院,借以推动民间对古典碑学的研究而增进对书法美学的再认识。从此,在姑苏城外,孟昌明时常举办展览和艺术活动,与姑苏城内的昌明文房互相呼应。

孟昌明对新技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去年,他的《创世牛》NFT藏品(数字藏品)在海外平台Opensea上线。他甚至写了一部关于NFT的专著,准备出版。对“元宇宙”、对AI,他都抱有极大的兴趣,认为它们会开启广阔的空间,而不是挤压人类的生存。

在夏日午后的孟昌明美术馆,孟昌明与我们谈苏州、谈创作、谈新技术,他几乎对一切新事物都感到振奋,并报以巨大的热情。

苏州文化和生活混杂的多声部复调,潜在而深刻地影响着我

苏州日报: 根据公开资料,上世纪80年代末期你就在北京参展办展,并入选了当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第一场中国现代艺术展,之后又辗转美国、德国、日本等国家,活跃于西方的当代艺术圈,后来又在苏州创办了昌明文房。一般认为,相较于北上广深,苏州并不是一个当代艺术非常发达的城市,你为何选择了苏州作为落脚点?

孟昌明: 我觉得30多年前的八五美术新潮对整个中国艺术和文化发展都是个里程碑。当时改革开放不久,我们开始学习现代艺术、现代哲学,当时有一种冲动,企图在我们这代人的手里,完成中国现代艺术的基本形式架构的建设。我觉得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的区分可能就是一个形式的、认知的区分。

古代可能更注重抒情的、自然的、漂亮的,现代在形式上也许是破坏的、反省的,冷酷而有创造性的,它对美和丑的定义更加苛刻,对形式的要求更高。后来,我在大半个世界看博物馆,渐渐地知道应该画什么、应该怎么画,知道艺术作品应该是哲学思考的外化图式,剩下的就是人生历练的沉淀,它要求的可能是漫长的、像修行一样的人生态度。至于选择苏州的原因,当时我觉得苏州是一个古代文化比较发达的地方,明清以后工商业繁盛,并且保留了一些比较完美而且直观的元素,比如园林。因为这个原因,我到苏州来,想深挖一些我想要的元素。

苏州日报: 谈到苏州艺术,我们更多会想到明清,想到吴门画派,而你的作品似乎更多取自魏晋、史前壁画以及西方艺术的形式符号。苏州是否对你的创作有所影响?

孟昌明: 当然有潜在的影响:你的生活范围,你的生活方式,像苏州人不时不食的习惯、温良恭俭让的生活态度、对苏工苏作那种精致的需求,都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因素,影响着我。那些细致委婉的方式,比如昆曲的“手眼身法步”,在某些层面上改变了我的认知,或者说影响了我的表现形式。我是北方人,北方大汉,本来喜欢丰厚、阳刚、冷峻的气质和风格,但是艺术其实需要多个面来搭建一个体,我觉得我受到的更多是来自宏观的苏州人文气息的影响,不仅仅是绘画。人文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苏州的黛瓦白墙、四季分明,苏州人内敛的生活习惯,从子夜吴歌一直延续到昆曲、评弹等非常雅致的方言和艺术,这些文化和生活混杂的多声部复调,潜在而深刻地影响着我。

谈到吴门画派,我想我应该多说几句。当时文徵明、沈周、唐伯虎、仇英并称明四家,引领了吴门画派,对元四家和南宋院体画都有继承和突破。但就个人来说,明四家比元四家在绘画深度和对外部世界的感悟上,那种苍凉荒疏的深厚情感,要弱一点。因为明朝苏州人过着比较舒适精致的文人化生活,吹拉弹唱诗书画印都会玩一玩,和元代在气氛上完全不一样了。因此,明四家的作品有很浓的书卷气,但是破坏性不够,程式化的因循比较多。文徵明和仇英笔下看得到李唐、范宽的影子。现代人如果再延续明四家的路数的话,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时代和那样的文人生活状态已经成为过去。

艺术不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表达,不再是照本宣科的呈现。我想更多是从宏观的吴文化的大范畴,去寻找我想要的那个精良委婉、深邃美丽的质地,而不是延续一种风格,一个流派。假如你要抱定一个风格,就不太容易迈出新的步伐。

苏州日报: 你在海外生活多年,在以往的文章和谈话中多次提到过融合东西方文化。当下的苏州,被称为传统与现代的“双面绣”,在很多方面体现出中西文化的结合和包容。作为一名“海归”,你对苏州当代艺术的未来发展有何期望?

孟昌明: 我觉得一种文化想前进,想要有新的发展,一定要注入新的活力。不一定是东方向西方学习,西方一样要向东方学习。当下西方数码文明兴起之后,整个西方文化范畴呈静止状态,这一步太难迈过去了。数码是一个固定的存在,就比如说手机或是电脑,一个密码不正确就进不去,太无情了,你想从这里面找到一点含情脉脉的人文情绪、风花雪月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它必然要向东方文明来寻找,比如到庄子的《逍遥游》、到《史记》和汉赋中,或从东方神秘主义氛围中挖掘新的元素,然后它可能回过头去推动西方电脑工业下的文化或者艺术。我非常希望苏州能够有一座当代艺术馆,能够展示优秀的当代艺术作品,并且让人们在苏州也能看到西方诸如莫奈、高更、毕加索和安迪·沃霍尔的优秀作品,呈现东西方艺术之间的真正交流与结合。

古埃及的那个陶罐,和中国的半坡、马家窑传唱着同样的生命歌谣

苏州日报: 去年你举办了一场展览“从良渚到北非”,如何想到将这两个相距万里的文明联系起来的?

孟昌明: 在美国20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苏州整整13年了。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学的是中国画,对中国的笔墨有深深的情感,但是我不能容忍自己再去画明清山水那样的作品,尽管它有很好的存在价值。我觉得可以在我的手上完成一个中西合璧的形式。我在良渚文化的陶器、玉器的文饰和器型上,找到非常让我感动的一些线和形态。我跑了江南一带的不少博物馆,做了比较深度的调查。

当我大量地看到良渚的器皿、器具以后,发现良渚文化和苏美尔人的文化非常相像。他们的崇拜,他们存在的时间,包括他们的堤坝建筑、水利设施、船、屋,太像了。当时没有飞机,这两个文明在地域上差了上万里,它们怎么可以这么惊人地相像?我当时就觉得,我们的传统文人,对我们自身,对社会、对宇宙、对事物的认知不够。所以我当时就去了埃及国家博物馆,看了古埃及、看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很多陶器。我觉得恍然大悟。古埃及的那个陶罐,和中国的半坡、马家窑,几乎看不出区别,它们传唱着同样的生命歌谣。我的一个学生问我:老师,好像这个就是马家窑?不是,这是古埃及的。

远古文明里面有这么多相像,有很多问题我们还解答不了。那么,我就想用一个绘画情感的形而上的铺陈,把两个我认为最好的文化精神捏合起来。良渚可以作为东方文明的一个典型象征,它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未可知属性,它的文明曾经是那么高级。我去过三次埃及,心里对古埃及、古巴比伦有一种感慨。我想,我一半在美国、一半在中国生活、学习的这种现实,也是在寻找并把两个优秀的板块组合,成为新的生命体。我觉得非常酷,非常有劲。

后来我就做了《致良渚》这个大型组画,用了三年时间画了七幅作品。所以再回过来,我觉得我作为中国水墨画家,在有生之年创造了符号的一个极致。因为第一是尺幅大(丈二),第二是在创作的过程当中我用传统的中国笔墨技法,一层一层点染,就像黄宾虹用点、线、墨一样,“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里天地宽”,一张画画了七个月。如农民插秧,如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想寻找东方劳动者的那种精神,用这样劳作的方法去做一个语言,并且做足。但它在形式感上一定是饱满而张扬的,是抽象的大符号形式。它是我对客观世界形而上学的感悟和提升,已经不再是一枝花一片叶的那种“绘画”了。

苏州日报: 你在创作之外还出版了多部艺术理论和文学作品,它们大多是基于西方艺术史,而你的创作中则含有大量的本土元素。这两者是如何相互影响的,你又是如何看待它们的?

孟昌明: 我觉得真正的文化和艺术,在精神质地里不应该有地域之分。中国人看到月亮会思乡,会有情感,会掉泪,西方人也会。文化,尤其人情、人性,是趋同的,即便我的《浪子的忧郁》《天国的梦游》等作品,看起来是为西方的大师们立传,其实更多是用个人的情感和思绪梳理文化史实中每一个闪亮的、不分种族的人类精神画面。最美好的事物,都应该成为我们学习的标准。中国文学,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每个时代都那么灿烂。古希腊哲学、德国古典哲学、法国现代主义文学、美国的当代艺术,同样是像花一样美丽。如果没有非常谦卑的心态,把自己放空,让自己尽量去学习,我们肯定走不远。向一个你不懂的文化去学习非常重要。如果有什么我不懂,但它应该成为我绘画里的一种元素,那我就把它搞懂搞明白,然后在这个行业努力地做成一个专家。

我一直相信,所有的艺术形式最后都不能脱离人的情感

苏州日报: 最近几年热度很高的新技术,包括元宇宙、NFT、AI绘画等,让很多创作者感到焦虑,表现出排斥。你对艺术领域的新技术持何种态度?

孟昌明: 每当一个新的文化潮流、形式出现的时候,我是振奋和激动的。我受到的教育所限,对它的认知不足,所以就认真地去学习。我觉得Web3.0又向我们开启了一个伟大、广阔的空间。现代人的生活可能物质相对富足,但快节奏、按部就班、周而复始的生活,又让人们感到了束缚,个人的思想与能动不由分说被客观现实所左右。尤其是90后、00后的年轻人,他们无疑从前辈的生活里看到了这个短柄,不愿意重复,他们愿意去破坏,希望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即便选择躺平,也不愿意去盲从。所以,他们就把眼光投向了虚拟世界,投向了元宇宙,以及其他应运而生的工具。

当然,有些惧怕是正常的。因为任何一个新事物产生,一定先是有一批惧怕的、反对的人,然后才慢慢被接受。我们生活的氛围、环境的变化这么大,对于新事物,哪怕暂时无法接受,至少要去学习。我真的在元宇宙里面找到一个唯美的大境界:一个人可以在里面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在里面可以生活,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精神上这是多么自由。

苏州日报: 你去年7月推出了NFT作品《创世牛》。从2009年你就在作品中使用牛的元素,并从2017年开始创作和《创世牛》视觉效果相似的纸本作品。请问这次的牛和之前最大的不同在何处?NFT和新技术是否为你的牛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孟昌明: 牛在中国古代动物里是一种比较宽厚忍从的、勤恳正面的,有积极意义的一个象征。我是属牛的,对牛有一点个人情感,所以一直用牛作为一种表现的语言,去延伸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去年做NFT的这个系列之后,我更加振奋,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和全世界接轨的通道。

后来我把《创世牛》带到美国,他们一看就觉得很开心,因为他们更能够接受这种新的语言模式的东西:中国书法的有机线条、敦煌壁画的色彩观念,和波普艺术的某些影子,觉得很振奋,中国艺术家竟然能创作这么强烈的带有西方色彩的作品。事实上,这个新的NFT的语言和新的技术,不光是给《创世牛》,应该给所有的传统绘画两个挑战:一个,你再也不敢用因循守旧的态度去画画了;第二个,它一下子就成为世界语言,不再是一个画家案头的作品,因为在Opensea上一上架,就是全世界可以拥有的,可以买,可以卖。我觉得非常欣喜。

再者,人类每一个文化运动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不是空穴来风,目前的NFT作品,我依然看得到美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艺术家的影子与痕迹,换句话说,当年的安迪·沃霍尔、巴斯奎特和凯斯·哈林,已经用自己的作品和努力准确预言了NFT出现的可能。

苏州日报: 有些新技术目前看来似乎往往是昙花一现,火爆之后很快就会失去热度。你在未来是否还会继续尝试这类新技术的实践?

孟昌明: 从去年我的NFT作品出来之后,业界认为NFT领域里的一个最优质的艺术家产生了。因为我是个做传统艺术形式的人,不同于做理工、做电脑的。我一直相信,所有的艺术形式最后不能脱离的就是人的情感。所以,创作的同时我还写了一本书,叫《论NFT的美学基因》,我从古希腊的哲学,到牛顿的力学、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以及热力学第二定律,我想论证一个因由:自然的艺术不同于科学,不同于历史,不同于任何东西,因为它有情感在。

当然NFT也一样。为什么有的NFT很快就断了、灭了,但我的作品在里面目前还是不倒的一棵松树,我想就是这个原因。我坚信不疑,NFT一定是一个好的形式和载体,过去三年,我一直在反省,我觉得在艺术家里面我是非常勤奋好学并且有脑子的,但如果在形式语言上不变革的话,我最多只是一个画家,不是艺术家;如果我再不站起来和世界的语言对话,可能就是普通的画匠。所以,我今年初又去了美国、意大利,去了迪拜,我想看看现在区块链技术发展的脉络。因为我相信当这些东西成熟以后,人们一定会把眼光放到一个精良的、有品质的NFT上。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赶时髦,它已经是大浪淘沙把泡沫去掉以后真正有内涵的新形式。(苏报实习生 章钟元 苏报记者 白金)

人物介绍

孟昌明,美籍华人画家、书法家、艺术评论家,曾经在美国、日本、中国等地举办过百余次个人画展,作品为世界各地博物馆、学术机构及私人所收藏。出版有《思想与歌谣》《寻求飞翔的本质》《群星闪烁的法兰西》《我毫厘不让》《我看着你的美丽与忧愁》《浪子的忧郁》《天国的梦游》《孟昌明书法集》《孟昌明绘画集》等学术专著与画册,作品和文章见诸于全世界三百余家报纸杂志并多次获奖。

记者手记

在江南看见世界

走进孟昌明美术馆,第一眼就被扑面而来的绚丽墙面吸引,800多个牛头组成的整幅背景墙,用孟昌明去年的NFT作品做成,色彩缤纷,如伊朗清真寺里璀璨繁复的珠宝墙面,又像安迪·沃霍尔的整组版画,国际范儿十足。

美术馆经理搬来两把新中式的椅子,又找来一张小小的苏工桌放在中间,我们就在这堵墙边对话。一抬头有入画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艺术品的一部分。

美术馆的另一面墙上,挂着两件“北非系列”作品,尺幅不大却气势磅礴,它们就挂在满是牛头的背景墙旁边,形成繁与简的对比。豪迈直爽的笔墨和大刀阔斧的抽象形态,提醒我这是一位北方汉子的地盘。

孟昌明风尘仆仆。几天前他刚从成都回来,在四川德轩夏季艺术拍卖中,他的一幅作品《啤酒的诗意》拍了19.55万元,这是一个不俗的成绩。这幅画是今年初他去美国、意大利、迪拜之后创作的《西行漫记》中的一幅,其中既有对西方现代艺术家的致敬,又有对中国古典水墨的赞美。

他带着一点激动和兴奋,说起在四川的新发现。他说,在三星堆遗址,他找到了“破解中原文化的密码”。中原儒家文化的封建规范是森严的,而巴蜀文明在这种文化形制上更有一种俏皮与率真,在你误以为临门一脚时却改弦更张,那些原本应该对称的美和力的分庭抗礼成为川剧变脸般的差异与惊喜。

读过孟昌明先生几本书,关于西方艺术史的。那些书应该写在他初到苏州的几年,自序末尾落款是“中国苏州滚绣坊”。还有一本《孟昌明诗书画作品》,前言写于“苏州乌鹊桥”,后记落款“孟昌明2018年8月于太湖之滨”,当时已经有了灵岩山下这座美术馆。

我在他的文字和画里,“破解”着某种“密码”,并在对话中一一印证。比如,“莲语”系列,是初到苏州的作品,《春天里》那盛开的玉兰花,蕴藏着无边的喜悦与东方式的抒情。他爱美食,对美食的态度像他对艺术一样,海纳百川。他日常生活简朴,却也懂得欣赏江南文人的精致生活。

他从不把自己归类于什么门派,对艺术和生活都秉持包容开放的态度。他懂中医,打太极拳,刻印章,抽雪茄,品红酒,厨艺不错。在艺术之外,他喜欢聊文学,聊乔伊斯、普鲁斯特、克洛德·西蒙和博尔赫斯。他充满生命力,如同马蒂斯的《舞蹈》所表现的一样:艺术家的生命是一个充满能量的圆环,动态十足,永不停息。

(章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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